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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16章 異鄉客(一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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這日出得京城,天色已經晚了。領頭的楊侍衛擺手道:“前面有間客棧,今晚就在這裏歇腳了。若錯過這家,還得走幾十裏路才有得歇。”說著朝馬車裏荀裕道,“顛簸了一日,二皇子想必也累了,小人建議今晚就在前面的客棧住下,二皇子意下如何?”

“楊侍衛做主即可。”荀裕用拐杖掀開車簾站起。

楊侍衛點頭稱是,扶著這個瘸腿的主子下來。他怎麽也沒想到這份苦差會落在自己頭上!無相寺遠在千裏之外,皇上為何要把他的親兒子打發到那麽遠的地方去?出家就出家吧,天下寺廟如此之多,怎麽就不能找個近點的?實在不行,去那齊魯之地也好過去什麽楚南九嶷山呀!

按馬車的日程,指不定得走多久。中途還必須跋山涉水,到時候馬車都沒有走路方便。加上現在天下還不太平,但願不要出什麽岔子才是。

一行人剛走到客棧門口,一個面黃肌瘦的叫花子爬過來,軟趴趴橫在路中央,又掙紮著跪在地上,“大人,求您賞點吃的吧大人!”居然是個小孩的聲音。小孩全身臟兮兮的,頭發亂得像打了死結的枯草,年紀十一二歲的樣子,指甲大約很久沒修剪,變得又厚又長,裏面全是黑灰色的臟東西,其中一個指甲還硬生生從中間折斷。

楊侍衛皺了皺眉頭,臉上明顯不耐煩,“走開!”

小乞丐並沒有什麽眼力見,又可能是餓得摸不著北了,匍匐著抓住另一個侍衛的褲腿,蠟黃的雙眼渴望地看著他,正要說什麽,侍衛一腳把他踢開,“滾!”

小乞丐倒在地上,皮包骨的身子逐漸扭成一張彎弓,臉上露出痛苦的神色。

楊侍衛走過去,又加了一腳,這一腳似乎用了內力,地上的乞丐如同紙一樣飄開,又重重地摔下去。楊侍衛拍拍手上的灰塵,朝荀裕道:“今年收成不好,哪裏都是饑民,二皇子多擔待!”

荀裕既沒點頭也沒搖頭,默默無言地望著乞丐在地上蠕動,嘴裏發出淒慘的呻/吟,鼻子嘴巴都是血,最後又被過路的人踢到墻隅,再也沒有動彈。

荀裕走進客棧,坐在正對著門的位置,餘光恰巧瞥到角落裏死去的乞丐。菜色上齊飯也快吃完,他才看到兩個行色匆匆的官兵走來。官兵用一張破席子卷住屍體,兩人合力擡上木板車。他並不知道他們會把他拖到哪裏去,餓死的人太多,也許會把屍體集中起來燒掉,也許就只是隨便挖一個坑埋掉。如果任由屍體腐亂,引發瘟疫就麻煩大了。他拼命把米飯往嘴裏送,人命可真賤!也許有一天,他也會跟那人一樣,落得如此下場。

出得京城越遠,饑荒越嚴重。放眼江邊,時不時浮著幾具慘白腫爛的屍體。雖然初冬了,北風也開始烈起來,還是能聞到刺鼻而惡心的肉體腐爛味。食物的價格變得超乎尋常的貴,一個小小的饅頭都漲了好幾倍,更別提肉類。

大概是一路見多了餓鬼,荀裕這一行人的飲食也由最初的米飯小菜變成了現在的白饅頭鹹菜。侍衛們都心照不宣地啃著,偶爾發發牢騷,卻沒有過多的怨言。

路程只剩一小半。這日天還蒙蒙亮,人馬又開始出發。他們之中沒有人不想送走這座瘟神,早點返回京城。

突然,一座大山橫亙在眼前。

楊侍衛示意大家停下,擡頭看了看高聳入去的尖峰,皺著眉頭道:“這山又高又險,眼下饑荒鬧得厲害,我擔心可能有盜匪伏在路邊。這樣吧,大家先等一等,看看有沒有識路的人經過,也好問個清楚再走,就是來了個陌生人,與他結伴過山也是好的。”

荀裕聞言跳下馬車,山路崎嶇,若坐在馬車裏爬坡,肯定會把吃進去的東西都顛出來。

大夥選了個背風處團團坐下,行路多日,都覺疲憊不堪,也就沒有人管馬車旁的殘疾小子了。

侍衛們暗地裏憋著一股怨氣。如果不是這瘸子,他們也犯不著離開繁華的京城來到這鬼地方。剛開始這些人對他還算恭敬,日子一久,怨氣便占大頭了。天高皇帝遠,對這個爹不疼娘不愛的殘疾皇子,侍衛們那點少的可憐的畏懼之心早就潰不成軍全部化為灰燼。

“真是倒黴,怎麽就攤上這破事呢!”一人用膝蓋碰了碰另一個人,小聲嘀咕道。

“誰說不是呢,誒,認栽吧!”

荀裕倚著馬車站立,正想著什麽,倏地感覺背後幾道不善的目光盯著他,一回頭,人群又都目光閃爍地看向別處。他知道這些人也都恨他,可是又不是他叫他們跟來的,他們為什麽不去恨那個始作俑者的皇帝?

荀裕撐著拐杖過來,逆光面向他們,他決不讓自己淪為一條人盡可欺的喪家狗!

“我知道你們心裏頭想什麽,你們大可不必把我放眼裏,我只是個奉旨出家的瘸子。”荀裕扯出一絲冷笑,“不過可惜我也是玉鸞宮的人。皇後娘娘行事怎麽樣你們也清楚,她自己沒有孩子,把我當成了親兒子!該做什麽不該做什麽,你們看著辦!”說著轉身進馬車,必要情況下,他並不介意狐假虎威。

外面靜了好一會,楊侍衛的聲音響起來:“都吃飽了撐著嗎在這裏嚼舌根?護送二皇子乃天子詔令,這件事做不好大家都吃不了兜著走。”

侍衛沒有人吱聲了。

晌午,日頭高懸。等了半天,道上依舊人影全無。

有人按捺不住了,“大人,等了這麽久都沒有人來,咱們這樣幹等下去也不是辦法呀,萬一一直沒人呢?”

楊侍衛擡頭看了看太陽的方位,又轉身註視著眼前的山,猶疑了一下,似乎覺得他說的有理,咬咬牙道:“上山!”

山林裏靜悄悄的,除了風吹樹木的響動,就只有人和馬的聲音。荀裕腿疾不便騎馬,山路又不適宜乘馬車,只好和楊侍衛共乘一騎。下坡的時候,馬兒似乎有些失控,嘶鳴著不肯前行,侍衛用鞭子催促,才勉強繼續往前走。

眾人仿佛察覺到氣氛的怪異,一個個都自動消了音,強行壓下心底的不安,來都來了難道再返回去不成?

下到半山腰時,馬兒突然驚呼,毫無預兆地仰起前肢。其中一個侍衛沒坐穩,直直摔了下來,又被躁動的馬蹄輪番踩中,當場七竅流血慘死。

來不及管那落馬的侍衛,只聽砰地一聲,大小不一的石頭接踵而至,從兩旁的高地肆虐砸下,頓時人畜慘叫山谷回響。石頭雨鋪天蓋地而來,當頭砸倒幾個侍衛,血液腦漿糊成一團。馬車也是碎了一地。還有一頭嘴裏不斷噴著血的馬,奄奄一息地用馬頭拱身上的大塊石頭。

“快跑!”楊侍衛大叫,朝馬背狠狠踢了一腳,馬頓時飛奔起來。

一匹馬跑在前面,後面的十幾匹馬頓時有了方向,都拼命跑起來。不知道跑了多久,總算跑到一片空地上。正想松口氣,一陣彪悍的大笑傳來,隨即一個身披虎皮的壯漢帶著百餘號人馬由遠而近。

壯漢舔了舔手裏泛著冷光的刀,興奮得如同看到一群自投羅網的獵物,“嘖嘖,這林子多久沒人光顧過了?今天總算來了個大買賣。”

楊侍衛雙眼緊了緊,把二皇子抱下馬,扯著韁繩上前一步道:“我們乃京城的侍衛,奉皇上旨意前往無相寺祈福,碰巧路過貴地,與壯士井水不犯河水,壯士何必跟朝廷過不去?”

壯漢聽了哈哈大笑,山林抖動,“既是皇帝身邊的走狗,想必東西也不會少。”說罷猛地招手,劫匪一擁而上,有拿鋤頭,有拿菜刀,欣喜若狂朝侍衛砍去。

楊侍衛見大勢不好,衣服完全汗濕。他心知盜匪的身手雖一般,但在數量上卻占了絕對的優勢,好幾個武功不錯的侍衛都被他們砍出白色豆漿。今天他們都要死在這裏了,死在這樣一窩野蠻的強盜手中!不,他不要死在這個鬼地方,他的妻子和孩子都在京城裏,他怎麽能扔下他們!一定可以逃出去的,這只是一群愚蠢的強盜!他突然想到了什麽,猛地拆開包袱,驅著馬疾馳起來,銀子和幹糧全部灑在了地上。

盜賊果然眼睛一亮都撲銀子去了。楊侍衛趁亂而逃,連續跑了很久,才心有餘悸地回頭。不出他所料,後面什麽人也沒有,整隊人馬就只有他一個人出來了。他喘著粗氣呼吸,頭腦一片空白,二皇子死了,侍衛也都犧牲,京城他是回不去了,扯著韁繩往西南而去。

土匪大獲全勝,押著二個投降的侍衛、一個孩子、十三匹活馬以及八匹死馬大笑著回了連雲寨。

剛到山寨門口,壯漢扯開嗓門道:“夫人,老子回來了!今天真他娘的走運,晚上可以吃頓新鮮的馬肉了!”

一位穿著錦羅的美婦正拉著一個孩子的手,聞言放開那孩子,邁著步子朝大漢走來,笑道:“看來今日夫君收獲不小。”

荀裕一眼先看到那個孩子,乍看似乎有點眼熟,細觀卻又陌生得很,根本不可能是任何一個他所認識的人。孩子也看到了他,眼神閃過一絲驚訝,隨即轉頭,滿臉陰郁地盯著那個走到大漢身邊的婦人。

荀裕默默地打量婦人,婦人長相極好,三十多歲的樣子,精致的五官標準地分布在三庭之上,皮膚保養得極好,沒有一絲皺紋,她叫著那漢子夫君,一舉一動倒也不失風度。一看便讓人覺得她有過良好的教養,是大家閨秀出身。

婦人瞅到這綁著的三人,明顯一楞,將三人從頭看到腳,眼裏閃過一絲異樣,語氣淡了淡,“皇宮的侍衛居然到這裏來了。”

壯漢一手圈住她的肩膀道:“皇宮的侍衛也不過如此,即便是皇帝老兒自己來了,老子也照劫不誤!哈哈哈!”

婦人居然也跟著笑了,“夫君真厲害!這兩個侍衛留著也沒用,可以交給夥頭房,至於這個孩子嘛,”婦人頓了頓,盯著他看了半晌,眼神變得極冷,“我看著他順眼,夫君可否把他賞給我當個小廝?”

“夫人要個殘廢何用?若想要個小廝,趕明兒為夫給夫人挑幾個好的。”

婦人搖了搖他的胳膊,臉上露出委屈的神色,眼裏似是淚光點點,正要說什麽,只見那個一直沈默的孩子突然走上來道:“這瘸子看起來跟餅兒差不多大,餅兒想留著他做個伴,求大當家的成全餅兒!”

“既如此,老子就依了你。”壯漢無所謂道,說著取下腰間別著的酒葫蘆,咕嚕咕嚕灌下一大口,又胡亂抹了把嘴,喉嚨裏打出兩嗝,眼神瞬間充滿淫/欲,當著眾人的面,嘿嘿笑了,一把扛起婦人,大手摸在她渾圓的屁股上,急步走進屋去。

自稱餅兒的孩子目送他們進屋,眼裏快要噴出一把火來,緊緊握住了拳頭。

良久,餅兒終於回頭看荀裕,臉上沒有了任何情緒,一言不發給他解開繩子,頭也不擡道:“現在、我們兩清了!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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